2010年1月10日 星期日

有關日本痛痛病及水俁病

世紀之旅-訪日本二大公害地
作者:李秀容 (台灣環境權益促進會秘書長)
  2001年11月20-27日,我因受日本民間環保團體之邀,參加「願21世紀是環境復甦再生的時代」國際NGO環境會議,與會者共有十個國家(日、韓、台、中、菲、泰、印度、德、英、義)的民間環保團體參予,主要交流為:「各國的環境破壞現況及市民組織運動、公害受害者之訴訟、受污染環境之復甦與再生、與如何永續人類與環境間的自然關係等」,並在會前及會後參觀日本四大公害中的兩個地方,痛痛病之起源地神通川鎘米污染地、及水俁灣(Minamada Bay)水俁(編注:音同虞)病發現地,了解日本人如何從公害的受害體驗中進行爭取人權與環境權的過程。
一、 痛痛病發源地神通川之旅
  11月20日飛機從台北抵達日本東京羽田機場,再轉機日本國內線到達東京的正北方富山縣,南面是山、北邊是日本海,沿路的黃、紅色紛飛的銀杏與楓樹葉,是秋天與冬天照面的見面禮;富山縣,一個山明水秀的城鎮,神通川(Jinzu River)是縣內第一大河川,由南邊山區貫穿全縣直流向北入海,南半部群山鼎立,眺望山上靄靄白雪,極像台灣的中央山脈,富山市中心位於北邊,半世紀前日本重大公害症「痛痛病」(Itai-Itai disease)就在富山市的南部農村發生!
  21日我們搭車前往位在富山縣之南麓的神崗山上的三井神崗礦業工廠(kamioka Mine),這裡主要開採鋅、亞鉛礦,早在1890年時就是日本最大的礦坑,神通川原本清澈碧綠,甘甜宜人,下游涵養了許多種植水稻的農民,自從開礦以後廢渣從礦區直接流入神通川,含高濃度污濁的含鎘廢液讓神通川開始渾濁,河裡的魚逐漸減少直到不見蹤影,植物農作也遭受嚴重污染。
  1916年農民曾經因礦毒污染農作物向縣議會陳情,並引起討論,痛痛病據當地居民說早在1920年就已經有人發病,於二次世界大戰後1945年由醫生發現,1952 年農民作物的損失獲得補償;1960年之後痛痛病患爆發,約有上千人發病,而且許多是生過小孩的婦女,她們罹患骨質疏鬆、經常站立不穩、身體多處骨折、腎小管障礙,全身關節劇烈疼痛,病發時口中直喊:[Itai-Itai](日文之意為好痛-好痛);治療痛痛病除了打止痛劑外就是將受損的關節截斷,其中受害最嚴重者身高竟縮減了30公分。
  1957年她們集體向法院提起告訴,經過漫長的居民組織及受害者的街頭宣傳,許多律師(約 15人)紛紛義務投入,終於1972年獲得勝訴,三井礦業不僅要賠償痛痛病的受害者(1971-1997約78億丹),並且與居民達成『土壤污染問題徹底解決誓約書』及『公害防止協定書』;之後,有近30位科學研究者得以進入工廠內及神通川流域各處,進行土壤調查及清除污染的科學研究,當地居民也因此可以參予監督工廠的污染源處理情況。
現在痛痛病患大都已經去逝(已經認定現存者6人,要觀察現存者5人),工廠也已經停止開礦(2001.6月),並轉由國外進口原料。新建不久的「清流會館」位於荻島口斜對面,是由受害者及當地居民所成立,裡面展示他們半個世紀以來的抗爭經過及公害訴訟成果。
  在這裡我認識了一位負重若輕的勇者-小松義久先生,痛痛病爆發時他的母親也是受害者,他一位鄉下農民,經常日出而作日落不休息,到處找鄰居商談集體訴訟的事,由於他的執著及耐性,此地的受害者及居民才起而反對礦業污染,也才有後來的公害防止協定書;一份契約看似不起眼卻用掉了他半生的時光,也對此地的環境污染改善作了最有力的保證。我問小松先生為甚麼要做這些事,他簡短的回答說:「因為我媽媽是死於痛痛病!」,義務辯護律師正力喜之助先生說出我心裡想說的話:「他真是我的英雄!」。
  現在三井礦業不僅在工廠內必須做到污水處理至水質清澈為止(2000年為含鎘量0.1ppb),並將有毒的污泥固化在山頂一處窪地永久保存,山下受污染的農地必須翻新-將表土30公分以上全部挖起、深埋,並覆蓋上山上的土壤及有機土,回復以往可耕作之狀態,據估計,至今已花費將近265億日圓的經費,合計一公頃約需2.5萬美元的回復費用。(台灣用酸洗處理鎘米污染地之費用每公頃需50萬台幣,污染的鎘米劑量輕的日本將它做成漿糊,台灣則全部焚化!)這個復原的行動除非全部清除否則將永不停止;大阪市立大學研究神通川污染長達30年的Akio-Hata教授說:「土壤最好不要有污染,土地一旦有污染要再復原時將是非常漫長又棘手的事!」這件污染案是對日本的污染防治技術的科學能力的重大考驗,並將對世界各地的鎘污染事件響起警鐘!
二、水俁灣的悲劇
  11月25日下午艷陽照射在不知火海,粼粼的海水映照著水俁(編注:音同虞)村小鎮的詭異氣氛,一隻貓淒慘的哀嚎聲,宛如把人帶回那一段悲慘的記憶中,在一個世紀的污染史中這裡記錄了人類最卑微生存與殘暴人性的深刻經歷。想起十幾年前剛參與台灣的環境保護運動時,一張母親懷抱著躺在桌上宛若洋娃娃的水俁病女兒的照片,令我印象十分深刻,那是水俁病受害者的母親Fumic Sakamoto女士帶著她的先天性水俁病女兒Shinobu遠赴瑞典參加「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時所照的;當地女詩人石牟禮道子曾經實地拜訪受害家庭情況,並記錄在1960年出版的「苦海淨土」一書中-她們勇敢的帶頭抗爭、多次進出法院,引起日本社會精英對水俁病的重視,並對工業發展所帶來的環境污染開始反省,這些早期的日本女性行動實在令人刮目相看;著名的美國攝影師尤金.史密斯先生也曾在這裡攝影報導記錄了四年,他的照片寫實深刻地打動了世界,人們因此知道水俁病患的情況,他卻被製造污染的日本窒素公司所雇的暴民打成殘廢,水俁病震驚了當時亞洲工業經濟第一的日本,同時也成為世界環境污染的象徵。
原本有五萬多的人口現已減為三萬一千人,半個世紀前這裡有50﹪的居民是窒素公司的員工,現在窒素公司仍雇有此地10﹪的人口,貧窮是每一個小村落的共同特徵,原本寄望在此開發工業區來改善村民的生活,卻弄巧成拙促成了人類有工業歷史以來最駭人聽聞的悲劇,工廠排放高濃度(超過2000ppm)的汞污泥廢水,污染了水俁(編注:音同虞)灣,造成浮游生物及貝類大量死亡;灣內的魚也因汞中毒而胡亂飛舞、暴斃在水俁灣,鳥食用灣內的魚而從空中摔下,這裡的貓也因食用遭污染的魚而神經錯亂、內八字的踱步及痙攣淒厲的喊叫,自然界食物鏈累積效應的緊密關係,牽動人類無法避免的災難。
  現在水俁協立病院中,每天仍有300名水俁病患前來看病,這個中毒病狀已經歷了三代,病患因中樞神經受損,腦部細胞多處壞死,症狀依個人意識而時好時壞,行動遲緩及不自主地抽慉抖動、捲曲的手腳及臉部肌肉僵硬變形。水俁病從水俁灣漫延開來,窮苦的漁民被禁止捕魚、生活陷入困境,但私下仍以物易物地將污染的魚和農民交換稻穀,使得水俁病更加蔓延,以致熊本、鹿兒島相繼出現水俁病患者,至今估計有12000人受害,全日本還有二十萬人仍在追溯中,實際受害者有多少人仍然不得而知!1964年位於日本海邊的新瀉縣也爆發水俁病,有二百多名的受害者集體控告抗議「昭和電工化學工廠」排放廢水。
  在許多國家工廠對抗議者的態度都很類似,起先會否認污染源是自己所排放,並要求受害者提出足以證明因果關係的證據,動用國家公權力將抗議的人逮捕、拘禁甚或判刑;一方面背地裡又提出賠償和解的善意並約束受害者進一步的反抗行動,用盡方法逐一瓦解受害者的串聯機制,收買媒體報導,或進一步賄絡科學家、醫生、律師、教授等社會精英為他們辯護,藉以獲得社會的認同。這些方式曾經用在水俁市,在污染嚴重的台灣工業區中也經常發現;1959年水俁市當地漁民曾經集結、衝進窒素工廠內進行抗議活動,工廠動用公權力(當時廠長即是市長)將之逮捕、拘禁,逼迫他們簽訂不准捕魚的契約書,代價是每戶三萬日圓,即所謂的「見舞金契約」,1968年日本政府才將水俁病納入認定的公害病中。
  水俁病受害者獲得法院勝訴的重大關鍵在鹿兒島大學 Fujino藤野醫生的調查報告,他在1970年進入此地進行了解,於1973年獨力完成了水俁灣與其他地區的流行病學比較調查報告,此一報告證實了窒素工廠排出的甲基汞為造成水俁病的罪原禍首;並使得這場從1969年即進行訴訟的官司,到1973年終於確認污染及加害者的責任歸屬;工廠除了賠償已死的受害者(約6000萬美元)、及現存被認定的水俁病患者外(分A、B、C三種),並進而將日本窒素工廠從1908年以來所造成的污染,於20年前開始(1981年)控制污染並進行水俁灣汞污泥清理掩埋的工作。
  汞污泥的清理掩埋是在灣內用3公分厚、2公尺高的鐵板圍起來、先將水泥灌入約2公尺高,並將外圍的汞污泥抽回鐵板內固化約2公尺,上面蓋上橡膠模,再填一層土,這個地方廠方保證有50 年的安全使用期,(但50年之後呢?)現在這塊土地上將作為市民的公園用地,位於旁邊靠海的水俁病歷史陳列館也已經開始使用。但是,聽水俁病被害者全國聯絡會的僑口三郎先生說:「這裡每年地層下陷約10公分!」,若將10公分乘上20年,那現在海水的高度剛好是到達鐵板高度,而鐵板容易腐蝕,但是工廠對此並無回應也無補救計劃,換言之,這裡仍然充滿了危險的變數,所以水俁病患的抗爭仍然持續下去,這個人類歷史最慘烈的污染抗爭仍然在此地持續著。(台灣的汞污泥廢棄物約有23792噸,棄置地點仍然不清楚,據台灣環保署資料全台灣有14處非法棄置有害廢棄物,只有5處已清除,清理程序為先將污泥固化、濃縮並用太空包裝袋儲存。)
水俁市因經歷了許多悲慘的事件,因此居民對於垃圾的處理方式格外重視,從1920年開始分為可燃及不可燃兩類,1992年因有人將瓦斯桶丟入可燃類中而引起焚化爐爆炸事件後,1993至1994年經過300次宣傳及研究說明會後,於1995年開始,這裡設有300個資源回收站,分為23類可回收垃圾,光是玻璃瓶就分了7類,另有鐵、鋁飲料類,及廚房大型鍋、壺類,寶特瓶、透明及不透明、厚及薄塑膠類,紙類也分為新聞報紙、厚紙版、雜誌及其他,布類,化妝品陶瓷罐、眼鏡框、晾衣架、有害廢電池、螢光燈管、體溫計、鏡子,大型家具類也細分三類明確標示,廚餘及廁所垃圾也分開處理,皮件、鞋類等等,幾乎所有日常使用物品都可回收,日本本土有許多回收工廠,所以回收後不必擔心處理的問題,也可延長焚化爐的壽命,去年回收率為18﹪,確實洗淨、晾乾、壓縮、回收後還可以為水俁市賺進600萬日幣。
  26日我們和水俁病患者一起午餐,山下覺先生說起他的患病經歷:「我在小學三年級時就學會修理鐘錶,並獲得日本錶師一等資格,中學畢業後就開了一間鐘錶店,開了近十年後感到手越來越遲鈍,因為修理錶需要敏銳的視覺及精巧的手,我發現已經無法再工作後,就將錶店賣掉,當時小孩都還小、生活陷入困境,幾乎無法生存,後來靠政府的生活保護法領到一些錢,生活依然不好過,1991年以後手腳痙攣,狀況時好時壞!」,另一位病患森薛雄先生繼續說:「不知火海原本是魚的寶庫,漁民歷代靠捕魚維生,由於水俁病、魚飄到海上死亡,我撈魚時看到許多變形的魚,水俁灣遭污染,捕的魚無法賣,生活陷入困境,我們到農家以魚換取米及蔬菜,因此沿海地區的水俁病就嚴重了起來,20歲我被徵召入軍隊並擔任機器維修的工作,1948年日本戰敗後,我回家並開始捕魚,並將魚賣到東京、大阪去;海遭污染後魚就很難發現,吃魚的人神經、鼻子、味覺都變的遲鈍,漁民因而起來抗爭、訴訟,之後動員宣傳才發現大阪、東京、福崗、熊本都發生水俁病,情況十分嚴重,貓吃魚後又叫又跳,烏鴉飛行時也失去平衡;在許多義務律師的支援下終於勝訴,我們了解只要想做把力量結合就可以辦到」,這幾天負責帶著我們參觀水俁市的中山裕二先生接著說:「現在工廠仍然沒有反省的覺悟,對水俁病也絕口不提,我們仍然要繼續訴訟!」他們說著說著就點起了香煙,顫抖的手及受害的臉掩蓋在煙霧裊裊中,與他們的遭遇類似者仍然回盪在世界各處!
  公害受害者的體驗帶給人類許多衝擊和反省的空間,建立受害者的醫療制度及保護環境的法律,在任何國家中都應予以重視,一個國家的自由民主的表現在於人民能自由的對週遭事物表達意見及看法,組織市民團體,進而達成市民社會的共同福祉;儘管人類文明帶來了許多災難,但是人總在患難中看見一些真相和一絲光明,站在最卑微之處,發揮自己所長,幫助社會最黑暗的角落,並使黑暗轉為光明,照亮人類的心靈,緊緊抓住一絲光明,將改變人類生存的價值!我們不希望再看到歷史的悲劇一再重演,所以記取教訓,並將我們所見所聞互相交流,成為一股暖流力量,長久的為環境考量奮戰,只因為我們追尋最簡單不過的生活,美麗的天空、乾淨的空氣、清澈的河流和健康的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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